泥土手記

Sunday, July 09, 2006

無言之語

1.

她清晰感到自己從自己的身體走了出來。


她其實看不到那個走了出來的她,卻能前後左右,從不同角度觀看她的身體 --- 一副赤裸的軀體無所遮掩地映入她的眼簾,那麼完整,那樣清楚。那個軀體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她,直打哆嗦。她吸口氣,繼續看。首先吸引住她的,是那扁扁的胸膛上,左右兩邊隆起的兩個小圓球,軟弱地微微下垂。圓球下方清晰看到粗粗的、紫青色的血管。像地圖上的河流,在淺黃色的皮膚下汩汨流動,一條條紫青色的河流。她嘆了口氣,原來她身上有這些河,怎麼之前不知道。她放膽看下去。河流在圓球下方邊緣戛然而止,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山丘,平平的,正中央深深下陷了一個半隻手指大的小洞。小洞裡黑黑的,藏著重大的秘密 — 她和她母曾經連結的秘密,她從胚胎長成為人的秘密,她從無到有的秘密。她突然感到很新奇,想從後面看看自己。這個角度很陌生,她有點緊張。她先看到微微彎曲的背梁上,有一小片紅腫,像一朶紅色的花,在寸草不生的乾旱土地上,肆意綻放……

突然,她看到自己的軀體轉過身來,眼神裡滿是驚懼。她讀不懂那個眼神,正要開口問,她才發現說不出話來。她只能看,不能說話。耳際一片寧靜,原來她也聽不到聲音。然後,她看到身體發生奇怪的轉變,她想大叫,卻叫不出來。她看到自己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變得透明。那條紫青色的河慢慢地失去色彩,汩汩的聲響也沒有了,一聲不響地在透明的皮膚下透明地、緩慢地流動。那背上的紅花還在綻放,卻只剩下隱約的輪廓。她還看到心臟透明地跳動,卻聽不到砰卟砰卟的聲音,她只能想像……

2.

最近,澄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正與她的身體分離。那酸痛的膊頭不是她的。那縐縐的眉頭不是她的。那黑黑的眼眶不是她的。那疲倦的迷惘的渴求的眼睛不是她的。那條鬆垮的手臂,和手臂上因割除脂肪瘤而留下的疤痕,不是她的。那背上因敏感而起的一小片紅紅黃黃的凹凹凸凸,連帶那種難忍的痕癢,都不是她的。統統都不是她的。她和她的身體,就像絕了交的朋友、離了婚的夫婦、新型屋宇的鄰居一樣,老死不相往來。她又如一個過客、一個旁觀者,冷冷的,不帶一絲情感,只是偶然經過,不留痕跡,也不用想太多。

她其實不願意這樣。但這個想法太吸引,好像黑洞,而她就是一片磒石,一塊太空垃圾,在一股龐大的黑暗引力下,不由自主地被吸進去,「呼」的一聲,被吸進去不知什麼的地方。她又想像自己變成了宇宙間最微小最微小的物質,把自己分解開去。先是原子,原子之後是粒子、粒子之後是中子、介子、質子、電子。到最後,她變成肉眼看不到,顯微鏡也找不出的夸克。夸克之後…….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會發現更微小的物質。科學的探求無窮無盡,人的知識和理解永遠有限。但夸克已是現在所知最微小最微小的東西。就停到這兒。算了吧。

她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輕得可以隨時飄起來,輕得一切都無所謂。

3.

星期一,澄說不出的焦慮,每個星期一都是這樣。放了兩天假,又要開始一星期的工作了,她對上班有一份莫名的恐懼。橫在她面前的五個日子,是五條陰暗而漫長的隧道,裡頭有五盤猛燒的火湖,五個獠牙的陷阱,五頭嗜血的猛獸。「這五天將如何過」,她倒抽了一口氣。五一如五,五二得一十。她無法遏止內心的聲音,五三一十五,五四中二十。五個之後又是五個,五個之後還有五個。一直延伸下去,沒有盡頭。她突然覺得好像給人捂住嘴巴一樣。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對她有一種難言的吸引力,也有一種熟悉和親切感。她倒抽一口氣,拖著一副缺乏氧氣的身體,在缺乏氧氣的車站中,繼續上班的路。

她每天早上都乘坐地鐵上班,在坑口站上車,鰂魚涌站下車。鰂魚涌站總讓她有種隱忍的厭惡。鰂魚涌站的通道,是她到過最長的地鐵通道。從列車到地面,那條路又長又彎,一層又是一層,好像走不完似的,還不時嗅到一股怪怪的氣味。她讀過報,說地鐵裡有一種叫做氡的氣體。這就是氡嗎?她上過網,知道氡是一種輻射氣體,無色無味無臭,可以致癌,由岩石釋出,然後凝聚於空氣不流通的密閉空間裡。是氡沒錯了,但又有點不對,氡無味無臭,她卻分明嗅到一股氣味。若不是氡,那是什麼?她每天都會經過這條通道,一天兩次,一星期十次。那種氣味談不上刺鼻,談不上讓人作悶,溫溫吞吞的,瀰漫了整個通道。一天兩次,一星期十次。五一如五,五二得一十……

澄回到辦公室,已是九時零四分。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每天,她總要在這裡待起碼十個小時。這個辦公室被一塊塊一米五的層板隔成一個個細小的空間,一個個一米五乘一米五的框框,從外看進來,像一個迷宫。澄走進了迷宫。她得走進迷宮才能到達自己的空間。她的空間在迷宫中央。澄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按動電腦,抓住滑鼠,突然變得很急躁。她第一步打開郵箱,四十七個新郵件。先讀其中幾個紅色的吧,有鮮血般的旗幟飄揚。打開一個,讀了兩行,她打開了另一個,然後又點擊進一個相關的網頁。伺服器太慢了。她回到之前的郵件,看了個大意。她又想起今天的新聞。這天走得匆忙,沒有拿一份免費報紙。她回到之前的網頁。伺服器太慢了。許多的標題,許多的圖示,每個下面一隻小手,指指點點,隨著滑鼠來到而出現,隨著滑鼠離去而隱沒。她把滑鼠游移至一隻小手上,隨手一點,不過是陳腔濫調的社論。太無聊。伺服器太慢了。關閉了這個網頁,打開另一個有關機構人事變動的郵件,某某要走了,才做了半年。她又想起那個活動計劃書,要上網找一些資料。伺服器太慢了。這個電郵也要立刻回覆,刻不容緩。每天,她就從一個電郵到另一個電郵,從一個網頁跳到另一個網頁,從一件工作跳到另一件。來去匆匆。伺服器太慢,時間太匆促,生活太多要求。每天如是。

澄的直屬上司是黃太,英文名Shirley。她還是管她叫她黃太。從黃太的年資可知,她大概四十多歳。身材很瘦,衣著很整潔,永遠是一套熨得貼服的恤衫西裙。頭髮明顯染過,髮根隱隱透出一行淡淡的花白。髮絲有點稀薄,卻梳理得很整齊。黃太入行二十年,從福利工作員一級一級的升上去,現在是一個小部門的主管,也是一個社會工作碩士。她心思縝密,每個細節都想得週到。做事認真勤奮,常常工作至晚上八九時才下班。她也要求她的下屬如此。黃太總能把她計劃書可能出錯的環節揪出,把每個揹黑鑊的可能都盡量排除掉。「這是這兒的生存之道,你怎麼還不明白。」澄看著黃太,心裡有點佩服,有點感激,但還是不太明白。

黃太把澄叫進了她的房間。澄得先穿過迷宫。她對這迷宫已很熟,知道怎樣拐彎,怎樣避過障礙物。澄走入黃太的房間,最先看到的是一雙疲累的眼睛,彷彿焦距錯了。臉色也是青白的,一抺紅色的胭脂與青白的底色形成了詭奇的對比,發出異樣的光暈。「是不是不舒服?」黃太摔一摔頭,眼神又集中起來:「沒什麼的,昨晚睡得不好。」又回到工作的交代上。「這個投訴你要謹慎處理,按程序你記著怎麼怎麼……」「機構最近重整,上頭要我們交這個數,若數字不理想,可能會cut人,你給我先做一份報告,下星期就要……」「這個活動的流程不夠清楚,VIP的接待和傳媒方面都要再改一改,千萬別出錯…..」黃太談不上是個壞上司。很多時候,她都循循善誘,把澄看為她的得力助手。偶爾也會和澄吃吃飯,說些工作以外的心底話。澄記得黃太給她介紹過某款藥膏,對頑劣的皮膚敏感很有效。澄又記得黃太教過她吃一種叫金絲桃的成藥,可以幫助入眠。黃太自己是過來人,每晚半夜醒來,總不能再次成眠。試過很多方法,好了又差,差了又好。如此,就成了這方面的半個專家。澄也信任這個上司,就連她很厭倦工作、想辭職的想法,也在一次吃飯中,跟黃太提過。

黃太說:「天下烏鴉一樣黑,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跳進另一個深淵吧了。」黃太說得乾淨利落,好像是至理名言,不容辯駁。起碼黃太是從心裡相信這話的,她自己就沒想過走。可能最初一兩年想過,但之後的二十年次都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她把最初想離開的原因,連同那時候的她和她的一切,一併塞進身體最隱密的某個角落的某個細胞內,砰砰澎澎的塞進去,然後緊緊拉上拉鏈,再扣上一個兩重的密碼鎖。她故意忘記那細胞的位置,又把密碼遺忘,她不能讓它們再曝光。如果有一個按鈕可以把這一切都清除掉,她會毫不猶疑地按下去……

那時候,那些日子…… 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懂,淨有許多儍儍的想法……那時候,她常常笑,也常常哭……那時候,她容易希望,更容易失望…… 那時候,她不能控制自己,不懂得保護自己,常常受傷……. 那時候…… 那時候…… 就像過去的一剎,又像幾個世紀以前的湮遠往事。


黃太不讓自己停留在那個時候。她要回到這個時候,加重語氣再說了一篇:「天下烏鴉一樣黑,你別儍了。」澄咬著自己的唇。她想反駁。但她的語言總比思想慢。她腦裡有太多個資料匣,太多個檔案,凌凌亂亂的,不知打開哪一個,更不知怎樣去組織檔案的內容,把內容變成說得出的話來。黃太已轉到另一話題上,她刻意要轉到另一個話題上。眼前,黃太的臉略帶縐紋,正在牽動嘴皮,說著些什麼。望著黃太的臉,澄悵然若失,就像匆匆趕到月台,卻發現列車已開出。列車拖著長長的尾巴,漸行漸遠漸小,剩下她一個人,笨笨的,望著緊閉的列車幕門。

那時,澄其實想說,你沒有試過,怎麼就斷定不行呢?世界那麼大,你已窮盡了嗎?你就甘心每天困在這空調的房間,之後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也這樣過?你把藍天和白雲的渴望都忘了嗎?一些檔案被啟動。但另一些檔案同時爭奪她的注意。你自己又知道什麼?你看得到前面的路嗎?聲音聒噪而喧鬧。然後,她想起她三歲的兒子,她那棟負資產的六百呎房間,她年邁的雙親,而丈夫之前又失業半年,人工減了一半。想到這裡,一個載有抑壓的檔案自動開啟。控制身體水分的軟件也被啟動,她眼眶有一層薄霧。她就在心裡噤了聲,索性關掉所有軟件和檔案。

4.

她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改變。好像有一部抽糞機,把她裡面的一切都抽乾了。她大聲喊叫,我裡面不都是糞啊,你怎麼還不停下來,對方卻沒有回應,聲音石沉大海。又像自己穿了洞一樣,正被一隻大手大力擠壓,蝕蝕蝕蝕的漏氣聲,透過她的耳骨,透過一條條的神經,清晰傳到她的腦內。她終於看到自己 — 一個扁扁的、平面的自己,軟軟癱坐在一張白色的牀上。四周是一片慘白。牀邊站著一個個穿著白袍的人,好像都是男的,每件白袍上都掛著一個名牌,名牌上都有一列長長的數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在一個年長一點的白袍人指導下,輪流在看她的身體,是很機械地看,還用手去檢查和摩挲。她有點羞恥,但想到自己不過是個平面的人形,沒有質感,沒有內容,就覺得無所謂了。「你們一個一個來看。」年長一點的那個說。「我們要從新學習,他們的構造不同了,他們在社會裡愈來愈多……」

然後,她看到誰端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刀鋒的光在她眼前晃動,一閃一閃的,讓她興奮、目眩。她隨即感到腹際一陣撕心的痛楚……

5.

澄突然感到小腹兩邊一陣劇痛,冒了一身冷汗,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那是一個夢。她摸摸自己的手指,又用指頭戳一戳手臂,肌肉凹下去又彈上來。但小腹那疼痛,卻要待她揉搓肚皮好一會,才逐漸減緩下來……

澄看看鬧鐘,早上四時五十分。澄在三時十九分從夢中醒過來。每次都是這樣,凌晨三四點醒來,折騰一輪,五六點才能再睡去。睡一兩個小時又要上班。每次都是這樣。

在牀上,澄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好像都在想工作,想那個計劃書怎樣寫,想那個活動的流程,想那個投訴信怎回答…… 又好像不在想工作,想自己怎麼還睡不著,想是否要起來抓點藥吃,想明天要做做運動,想這想那也不知在想什麼。她也想起黃太。她想她和黃太最大的分別是黃太的適應能力較她強,黃太在工作兩三年後就能迅速安於現狀,而自己工作了十年,還是忘不了最初的渴望和期待,和對意義的強烈飢渴。她覺得自己是個一有裂縫的玻璃杯,明明把它裝得滿滿,不久又空空如也,水都漏了出來,濕得一地都是。她看到誰把不同顏色的液體倒進她的杯裡,然後又有誰把液體攪拌混和,五顏六色未經沉澱,又漏了出來。裝了又漏,漏了又裝,沒有什麼留得下,只留下一地的潮濕,和口裡乾涸的感覺。這份口渴在她裡頭起了化學作用,變成了焦慮和不安 — 對現狀的焦慮不安,對重複的焦慮不安。只要有任何空隙,這些焦慮都會排山倒海,洶湧而來。平日,她的心思都被工作佔得滿滿。假期和晚上,縫隙卻多著。澄彷彿看到心裡的不安如暴雨沖擊長堤。她的堤岸,想是撐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來。

6.

澄穿過迷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她其實可以說她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澄在一間社會服務機構工作,專責推廣社區關懷和照顧。她可以理直氣壯,大聲喊說她工作不純為錢。她也會對自己說,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你看身邊的同事,把生命的大部分時光都投注在工作上。澄曾經也十分投入她這份工作。但不知為何,這些說法愈來愈空洞,漸漸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這刻,澄正看著一個來找她的婆婆。婆婆是她機構的一個義工,在她幾個推廣關懷老人的社區活動中,很賣力地充當過重要腳色,在街上大聲喊過她精心設計的宣傳字句。婆婆的老伴最近中了風,半身癱瘓,話也說不出來。醫院不能長住,婆婆匆匆為老伴申請了綜援,讓剛失業的兒子簽了「衰仔紙」,隨便找了一間私家老人院讓老伴遷入。婆婆每天都去探他,每次都覺揪心。她很想快些安排老伴入住政府的安老院,又常想把她在大陸的孫子申請來港。澄聽著,腦海裡出現了私家老人院的模樣,每次她想到那些私家老人院,就會聞到一陣腐爛的氣味。她到過一些老人院,看過看護木然地把一個個赤裸裸的老人從浴室推出來。那些老人也是木然的,像一具具軀殼,他們的陽具和乳房在她的眼前裸裎著。

婆婆繼續說著,澄努力地聽著,頻頻點頭,有規律地發出唔唔的聲音。婆婆在說什麼?好像在說老伴,又像說自己身體的小毛病。澄一邊聽著婆婆說話,心思卻漸漸飄遠。她看到自己剛入行的模樣,短短頭髮,還像個孩子;一腔熱情,很想做一點事。她又看到她懷孩子的模樣,小小的身體挺著大大的肚子,裡面藏著一個每天都在長大的小生命,她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期待。她不知道這些熱情和希望都往哪裡跑了。工作現在只是一個又一個的重複,孩子的來臨也像將她已然割裂的生活進一步拉扯和分割。她現在也像一具軀殼,在她自己眼前裸裎著。

澄突然有點惱眼前這個婆婆。婆婆難道對自己還有期望嗎?連她都不敢對自己有期望,這是制度的問題,程序的問題,社會的問題。慢慢地,澄看著婆婆不斷在動的唇,卻好像什麼也聽不到。婆婆的聲音好像一滴水,滴進一個廣大的湖裡,叮咚一聲,一切歸於寧靜。是深夜看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寧靜。然後,畫面也發生故障,婆婆的臉愈來愈模糊,最初還看到清晰的縐紋,然後只剩下輪廓,最後,連輪廓也看不了。虛無中,只剩下一堆光影,恍恍惚惚地動。

虛無,那種感覺就是虛無。她彷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切外在的刺激都不能喚起內心的感覺。她沒有感覺,只有狀態 — 一種無力、疲累和麻木的狀態。一切都有程序。她覺得快支持不住了,就很有禮貌地用程序打發了婆婆。她回到迷宫中的辦公桌。對不起。一切都有程序。對不起。我也無能為力。對不起。她在心裡說給婆婆聽,也說給自己聽。

她有點明白,每個星期一她在怕什麼。

7.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也許是走投無路了,她走進自己的軀體內。她先看到心臟,鮮紅色的,自她六週大還是胚胎的時候,就不停跳動的心臟,奧妙和神奇的心臟,連繫著許多條或大或小的血管,一條條鮮紅的滿有生命的河。她往下看,看她的肝臟、她的胃腸、她的腎臟……這些器官每天不停地運作,維持她的生命,給她養份和能量,她之前卻絲毫不覺。然後,她看到一塊塊一米五乘一米五的層板,把她的器官與心臟重重隔起來。原來她的身體也是一個迷宫。她不懂走這個迷宫,就在裡面兜兜轉轉,半天也走不出來。到處都是層板,讓她有如身處辦公室,室內密不透風,空調的嗡嗡聲規律地傳來。她大喊,空調的聲音也在加大,嗡嗡嗡嗡的,把她的聲音掩蓋。她用力掙扎,力卻使不出來,四處沒有抓手的地方。她往前走,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到處都是一樣。她累了,軟軟跌坐在濕淋淋滑膩膩的某一處,就這樣睡著了。可能是太累了,她一睡就睡了一個世紀,睡得好香,像嬰兒一樣。

她不知睡了多久,才悠悠轉醒。不知從哪裡來的決心,她決定要走出這個迷宫,起碼要拆一些圍板下來。從此,她就這樣,醒了就走,走累了就睡,睡得像嬰兒一樣。睡了又醒,醒了又走,走累了又睡……

有一天,她忽現發現她腳下的身體、她走過的地方,有她看不明白的字,一個一個的,構成了美麗的圖案和形狀,幻成不同顏色的光。光碎好像一塊塊彩色的磚瓦,鋪成一條路,發著異彩,身旁的隔板也點染了流麗的光芒。那好像是別國的文字,也許來自另一個銀河系,反正她看不明白。她很用心地去看,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她順著那些光,心懷感恩地看這些文字,眼淚忽如泉湧,就無由地慟哭起來……

8.

澄走進浴室,脫光了衣服,對著鏡子,很認真地端詳那個赤裸裸的自己。她從未這樣看過自己,她老覺這樣看自己不太妥當,但這次她沒這樣想。首先吸引住她目光的,是扁扁的胸膛上,鎖骨下四五寸,左右兩邊,隆起兩個微微下垂的的乳房,乳房下方清晰看到粗粗的、紫青色的血管,像地圖上的河流,在淺黃色的皮膚下汩汨流動。血管在圓球下方邊緣戛然而止,下面,是平平的小腹,正中央深深下陷了一個半隻手指大的小洞,她的肚臍。她的肚臍裡藏著重大的秘密 — 她和她母曾經連結的秘密,她從胚胎長成為人的秘密,她從無到有的秘密。從無到有,從無到有,她玩味著這個想法,這個身體曾經有無到有,有一天,又將從有到無。她突然覺得這個肉體對自己來說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一起三十多年了,今天竟在這個潮濕的空間裡,與她打照面,讓她避無可避,又讓她仔細端詳。

她輕輕撫摸她的身體,把兩隻手都按在她的肚臍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她才知道,她的呼吸總是那樣短促,又那麼淺,只在那肚臍底下幾公分位置徘徊。

然後,她有點累,又有點想哭。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

她悄悄穿回衣服。

回到書房,她把那封早已寫好的辭職信列印出來。她不肯定前面的路,卻肯定要走下去,走累了就睡、睡了就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讀通身體裡的迷宫,迎著前面的異彩,點染流麗的光芒 ……


二OO六年七月


(這是我第一篇嘗試以小說的體裁寫下的文章。現在戰戰兢兢的,上載至網上日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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