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手記

Sunday, July 16, 2006

紫花三題


1. 紫花酢醬草

蹲下來
每次總有一個或是幾個
口裡念念有詞
傻傻地找
傻眼地看
你已習慣他們充滿期待的眼神
又常為他們收拾流瀉一地的希望

微風中你不卑不亢地挺著幼弱的腰肢
無悔地開著沒人留意的小花
心裡嘀咕著
何必拘泥於四片或是三片
只要你相信
幸福就在眼前
漫山遍野 俯拾皆是


2. 含羞草

你有兩個自己
其中一個守住名字給你的包袱
一經接觸就要合上
另外一個還懷抱純純的願望
只要時間和心情都對
就會毫不保留地盛放
我看過你敞開的紫色的心
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纖細的光
彷彿一碰就碎

你都跑哪裡去了
我懷疑在與人的交往中
你比之前更加退縮
你紫色的心傷痕累累
惶恐不安


3. 大葉紫薇

每年夏天
不早不遲
你打開一把紫色的傘
撐起半圓清涼
在熾烈的午陽下
你出落得愈發嬌媚和明亮

我卻等著你收起一傘繁華
那時
讓我回頭一望
你蒼老了的身影
沉澱了整年的心事
留下一樹沉默和悲涼
卻凝住片片璀璨
照亮無盡的時間長河


(昨晚三時醒來,這詩飄然而至。寫這三篇時我嘗試用十四行詩的體例。我其實早忘了十四行詩的體例為何,只是用十四句來規限自己,把不必要的都剔除掉,看又是怎麼一番景象。)

二OO六年七月


小蟲歌

調寄 "Wiggly Woo"

蟲兒悄悄在草地轉轉
在公園走幾轉
蟲兒最愛在星夜悄悄
望雲兒在轉圈

佢小小軀幹
總不分晝夜
在伸伸頸項
觀摩宇宙

蟲兒最愛在花葉吮吮
讓我點點真得意

Sunday, July 09, 2006

無言之語

1.

她清晰感到自己從自己的身體走了出來。


她其實看不到那個走了出來的她,卻能前後左右,從不同角度觀看她的身體 --- 一副赤裸的軀體無所遮掩地映入她的眼簾,那麼完整,那樣清楚。那個軀體好像知道有人在看她,直打哆嗦。她吸口氣,繼續看。首先吸引住她的,是那扁扁的胸膛上,左右兩邊隆起的兩個小圓球,軟弱地微微下垂。圓球下方清晰看到粗粗的、紫青色的血管。像地圖上的河流,在淺黃色的皮膚下汩汨流動,一條條紫青色的河流。她嘆了口氣,原來她身上有這些河,怎麼之前不知道。她放膽看下去。河流在圓球下方邊緣戛然而止,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山丘,平平的,正中央深深下陷了一個半隻手指大的小洞。小洞裡黑黑的,藏著重大的秘密 — 她和她母曾經連結的秘密,她從胚胎長成為人的秘密,她從無到有的秘密。她突然感到很新奇,想從後面看看自己。這個角度很陌生,她有點緊張。她先看到微微彎曲的背梁上,有一小片紅腫,像一朶紅色的花,在寸草不生的乾旱土地上,肆意綻放……

突然,她看到自己的軀體轉過身來,眼神裡滿是驚懼。她讀不懂那個眼神,正要開口問,她才發現說不出話來。她只能看,不能說話。耳際一片寧靜,原來她也聽不到聲音。然後,她看到身體發生奇怪的轉變,她想大叫,卻叫不出來。她看到自己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變得透明。那條紫青色的河慢慢地失去色彩,汩汩的聲響也沒有了,一聲不響地在透明的皮膚下透明地、緩慢地流動。那背上的紅花還在綻放,卻只剩下隱約的輪廓。她還看到心臟透明地跳動,卻聽不到砰卟砰卟的聲音,她只能想像……

2.

最近,澄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正與她的身體分離。那酸痛的膊頭不是她的。那縐縐的眉頭不是她的。那黑黑的眼眶不是她的。那疲倦的迷惘的渴求的眼睛不是她的。那條鬆垮的手臂,和手臂上因割除脂肪瘤而留下的疤痕,不是她的。那背上因敏感而起的一小片紅紅黃黃的凹凹凸凸,連帶那種難忍的痕癢,都不是她的。統統都不是她的。她和她的身體,就像絕了交的朋友、離了婚的夫婦、新型屋宇的鄰居一樣,老死不相往來。她又如一個過客、一個旁觀者,冷冷的,不帶一絲情感,只是偶然經過,不留痕跡,也不用想太多。

她其實不願意這樣。但這個想法太吸引,好像黑洞,而她就是一片磒石,一塊太空垃圾,在一股龐大的黑暗引力下,不由自主地被吸進去,「呼」的一聲,被吸進去不知什麼的地方。她又想像自己變成了宇宙間最微小最微小的物質,把自己分解開去。先是原子,原子之後是粒子、粒子之後是中子、介子、質子、電子。到最後,她變成肉眼看不到,顯微鏡也找不出的夸克。夸克之後…….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會發現更微小的物質。科學的探求無窮無盡,人的知識和理解永遠有限。但夸克已是現在所知最微小最微小的東西。就停到這兒。算了吧。

她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輕得可以隨時飄起來,輕得一切都無所謂。

3.

星期一,澄說不出的焦慮,每個星期一都是這樣。放了兩天假,又要開始一星期的工作了,她對上班有一份莫名的恐懼。橫在她面前的五個日子,是五條陰暗而漫長的隧道,裡頭有五盤猛燒的火湖,五個獠牙的陷阱,五頭嗜血的猛獸。「這五天將如何過」,她倒抽了一口氣。五一如五,五二得一十。她無法遏止內心的聲音,五三一十五,五四中二十。五個之後又是五個,五個之後還有五個。一直延伸下去,沒有盡頭。她突然覺得好像給人捂住嘴巴一樣。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對她有一種難言的吸引力,也有一種熟悉和親切感。她倒抽一口氣,拖著一副缺乏氧氣的身體,在缺乏氧氣的車站中,繼續上班的路。

她每天早上都乘坐地鐵上班,在坑口站上車,鰂魚涌站下車。鰂魚涌站總讓她有種隱忍的厭惡。鰂魚涌站的通道,是她到過最長的地鐵通道。從列車到地面,那條路又長又彎,一層又是一層,好像走不完似的,還不時嗅到一股怪怪的氣味。她讀過報,說地鐵裡有一種叫做氡的氣體。這就是氡嗎?她上過網,知道氡是一種輻射氣體,無色無味無臭,可以致癌,由岩石釋出,然後凝聚於空氣不流通的密閉空間裡。是氡沒錯了,但又有點不對,氡無味無臭,她卻分明嗅到一股氣味。若不是氡,那是什麼?她每天都會經過這條通道,一天兩次,一星期十次。那種氣味談不上刺鼻,談不上讓人作悶,溫溫吞吞的,瀰漫了整個通道。一天兩次,一星期十次。五一如五,五二得一十……

澄回到辦公室,已是九時零四分。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每天,她總要在這裡待起碼十個小時。這個辦公室被一塊塊一米五的層板隔成一個個細小的空間,一個個一米五乘一米五的框框,從外看進來,像一個迷宫。澄走進了迷宫。她得走進迷宮才能到達自己的空間。她的空間在迷宫中央。澄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按動電腦,抓住滑鼠,突然變得很急躁。她第一步打開郵箱,四十七個新郵件。先讀其中幾個紅色的吧,有鮮血般的旗幟飄揚。打開一個,讀了兩行,她打開了另一個,然後又點擊進一個相關的網頁。伺服器太慢了。她回到之前的郵件,看了個大意。她又想起今天的新聞。這天走得匆忙,沒有拿一份免費報紙。她回到之前的網頁。伺服器太慢了。許多的標題,許多的圖示,每個下面一隻小手,指指點點,隨著滑鼠來到而出現,隨著滑鼠離去而隱沒。她把滑鼠游移至一隻小手上,隨手一點,不過是陳腔濫調的社論。太無聊。伺服器太慢了。關閉了這個網頁,打開另一個有關機構人事變動的郵件,某某要走了,才做了半年。她又想起那個活動計劃書,要上網找一些資料。伺服器太慢了。這個電郵也要立刻回覆,刻不容緩。每天,她就從一個電郵到另一個電郵,從一個網頁跳到另一個網頁,從一件工作跳到另一件。來去匆匆。伺服器太慢,時間太匆促,生活太多要求。每天如是。

澄的直屬上司是黃太,英文名Shirley。她還是管她叫她黃太。從黃太的年資可知,她大概四十多歳。身材很瘦,衣著很整潔,永遠是一套熨得貼服的恤衫西裙。頭髮明顯染過,髮根隱隱透出一行淡淡的花白。髮絲有點稀薄,卻梳理得很整齊。黃太入行二十年,從福利工作員一級一級的升上去,現在是一個小部門的主管,也是一個社會工作碩士。她心思縝密,每個細節都想得週到。做事認真勤奮,常常工作至晚上八九時才下班。她也要求她的下屬如此。黃太總能把她計劃書可能出錯的環節揪出,把每個揹黑鑊的可能都盡量排除掉。「這是這兒的生存之道,你怎麼還不明白。」澄看著黃太,心裡有點佩服,有點感激,但還是不太明白。

黃太把澄叫進了她的房間。澄得先穿過迷宫。她對這迷宫已很熟,知道怎樣拐彎,怎樣避過障礙物。澄走入黃太的房間,最先看到的是一雙疲累的眼睛,彷彿焦距錯了。臉色也是青白的,一抺紅色的胭脂與青白的底色形成了詭奇的對比,發出異樣的光暈。「是不是不舒服?」黃太摔一摔頭,眼神又集中起來:「沒什麼的,昨晚睡得不好。」又回到工作的交代上。「這個投訴你要謹慎處理,按程序你記著怎麼怎麼……」「機構最近重整,上頭要我們交這個數,若數字不理想,可能會cut人,你給我先做一份報告,下星期就要……」「這個活動的流程不夠清楚,VIP的接待和傳媒方面都要再改一改,千萬別出錯…..」黃太談不上是個壞上司。很多時候,她都循循善誘,把澄看為她的得力助手。偶爾也會和澄吃吃飯,說些工作以外的心底話。澄記得黃太給她介紹過某款藥膏,對頑劣的皮膚敏感很有效。澄又記得黃太教過她吃一種叫金絲桃的成藥,可以幫助入眠。黃太自己是過來人,每晚半夜醒來,總不能再次成眠。試過很多方法,好了又差,差了又好。如此,就成了這方面的半個專家。澄也信任這個上司,就連她很厭倦工作、想辭職的想法,也在一次吃飯中,跟黃太提過。

黃太說:「天下烏鴉一樣黑,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跳進另一個深淵吧了。」黃太說得乾淨利落,好像是至理名言,不容辯駁。起碼黃太是從心裡相信這話的,她自己就沒想過走。可能最初一兩年想過,但之後的二十年次都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她把最初想離開的原因,連同那時候的她和她的一切,一併塞進身體最隱密的某個角落的某個細胞內,砰砰澎澎的塞進去,然後緊緊拉上拉鏈,再扣上一個兩重的密碼鎖。她故意忘記那細胞的位置,又把密碼遺忘,她不能讓它們再曝光。如果有一個按鈕可以把這一切都清除掉,她會毫不猶疑地按下去……

那時候,那些日子…… 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懂,淨有許多儍儍的想法……那時候,她常常笑,也常常哭……那時候,她容易希望,更容易失望…… 那時候,她不能控制自己,不懂得保護自己,常常受傷……. 那時候…… 那時候…… 就像過去的一剎,又像幾個世紀以前的湮遠往事。


黃太不讓自己停留在那個時候。她要回到這個時候,加重語氣再說了一篇:「天下烏鴉一樣黑,你別儍了。」澄咬著自己的唇。她想反駁。但她的語言總比思想慢。她腦裡有太多個資料匣,太多個檔案,凌凌亂亂的,不知打開哪一個,更不知怎樣去組織檔案的內容,把內容變成說得出的話來。黃太已轉到另一話題上,她刻意要轉到另一個話題上。眼前,黃太的臉略帶縐紋,正在牽動嘴皮,說著些什麼。望著黃太的臉,澄悵然若失,就像匆匆趕到月台,卻發現列車已開出。列車拖著長長的尾巴,漸行漸遠漸小,剩下她一個人,笨笨的,望著緊閉的列車幕門。

那時,澄其實想說,你沒有試過,怎麼就斷定不行呢?世界那麼大,你已窮盡了嗎?你就甘心每天困在這空調的房間,之後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也這樣過?你把藍天和白雲的渴望都忘了嗎?一些檔案被啟動。但另一些檔案同時爭奪她的注意。你自己又知道什麼?你看得到前面的路嗎?聲音聒噪而喧鬧。然後,她想起她三歲的兒子,她那棟負資產的六百呎房間,她年邁的雙親,而丈夫之前又失業半年,人工減了一半。想到這裡,一個載有抑壓的檔案自動開啟。控制身體水分的軟件也被啟動,她眼眶有一層薄霧。她就在心裡噤了聲,索性關掉所有軟件和檔案。

4.

她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改變。好像有一部抽糞機,把她裡面的一切都抽乾了。她大聲喊叫,我裡面不都是糞啊,你怎麼還不停下來,對方卻沒有回應,聲音石沉大海。又像自己穿了洞一樣,正被一隻大手大力擠壓,蝕蝕蝕蝕的漏氣聲,透過她的耳骨,透過一條條的神經,清晰傳到她的腦內。她終於看到自己 — 一個扁扁的、平面的自己,軟軟癱坐在一張白色的牀上。四周是一片慘白。牀邊站著一個個穿著白袍的人,好像都是男的,每件白袍上都掛著一個名牌,名牌上都有一列長長的數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在一個年長一點的白袍人指導下,輪流在看她的身體,是很機械地看,還用手去檢查和摩挲。她有點羞恥,但想到自己不過是個平面的人形,沒有質感,沒有內容,就覺得無所謂了。「你們一個一個來看。」年長一點的那個說。「我們要從新學習,他們的構造不同了,他們在社會裡愈來愈多……」

然後,她看到誰端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刀鋒的光在她眼前晃動,一閃一閃的,讓她興奮、目眩。她隨即感到腹際一陣撕心的痛楚……

5.

澄突然感到小腹兩邊一陣劇痛,冒了一身冷汗,就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那是一個夢。她摸摸自己的手指,又用指頭戳一戳手臂,肌肉凹下去又彈上來。但小腹那疼痛,卻要待她揉搓肚皮好一會,才逐漸減緩下來……

澄看看鬧鐘,早上四時五十分。澄在三時十九分從夢中醒過來。每次都是這樣,凌晨三四點醒來,折騰一輪,五六點才能再睡去。睡一兩個小時又要上班。每次都是這樣。

在牀上,澄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好像都在想工作,想那個計劃書怎樣寫,想那個活動的流程,想那個投訴信怎回答…… 又好像不在想工作,想自己怎麼還睡不著,想是否要起來抓點藥吃,想明天要做做運動,想這想那也不知在想什麼。她也想起黃太。她想她和黃太最大的分別是黃太的適應能力較她強,黃太在工作兩三年後就能迅速安於現狀,而自己工作了十年,還是忘不了最初的渴望和期待,和對意義的強烈飢渴。她覺得自己是個一有裂縫的玻璃杯,明明把它裝得滿滿,不久又空空如也,水都漏了出來,濕得一地都是。她看到誰把不同顏色的液體倒進她的杯裡,然後又有誰把液體攪拌混和,五顏六色未經沉澱,又漏了出來。裝了又漏,漏了又裝,沒有什麼留得下,只留下一地的潮濕,和口裡乾涸的感覺。這份口渴在她裡頭起了化學作用,變成了焦慮和不安 — 對現狀的焦慮不安,對重複的焦慮不安。只要有任何空隙,這些焦慮都會排山倒海,洶湧而來。平日,她的心思都被工作佔得滿滿。假期和晚上,縫隙卻多著。澄彷彿看到心裡的不安如暴雨沖擊長堤。她的堤岸,想是撐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來。

6.

澄穿過迷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她其實可以說她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澄在一間社會服務機構工作,專責推廣社區關懷和照顧。她可以理直氣壯,大聲喊說她工作不純為錢。她也會對自己說,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你看身邊的同事,把生命的大部分時光都投注在工作上。澄曾經也十分投入她這份工作。但不知為何,這些說法愈來愈空洞,漸漸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這刻,澄正看著一個來找她的婆婆。婆婆是她機構的一個義工,在她幾個推廣關懷老人的社區活動中,很賣力地充當過重要腳色,在街上大聲喊過她精心設計的宣傳字句。婆婆的老伴最近中了風,半身癱瘓,話也說不出來。醫院不能長住,婆婆匆匆為老伴申請了綜援,讓剛失業的兒子簽了「衰仔紙」,隨便找了一間私家老人院讓老伴遷入。婆婆每天都去探他,每次都覺揪心。她很想快些安排老伴入住政府的安老院,又常想把她在大陸的孫子申請來港。澄聽著,腦海裡出現了私家老人院的模樣,每次她想到那些私家老人院,就會聞到一陣腐爛的氣味。她到過一些老人院,看過看護木然地把一個個赤裸裸的老人從浴室推出來。那些老人也是木然的,像一具具軀殼,他們的陽具和乳房在她的眼前裸裎著。

婆婆繼續說著,澄努力地聽著,頻頻點頭,有規律地發出唔唔的聲音。婆婆在說什麼?好像在說老伴,又像說自己身體的小毛病。澄一邊聽著婆婆說話,心思卻漸漸飄遠。她看到自己剛入行的模樣,短短頭髮,還像個孩子;一腔熱情,很想做一點事。她又看到她懷孩子的模樣,小小的身體挺著大大的肚子,裡面藏著一個每天都在長大的小生命,她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期待。她不知道這些熱情和希望都往哪裡跑了。工作現在只是一個又一個的重複,孩子的來臨也像將她已然割裂的生活進一步拉扯和分割。她現在也像一具軀殼,在她自己眼前裸裎著。

澄突然有點惱眼前這個婆婆。婆婆難道對自己還有期望嗎?連她都不敢對自己有期望,這是制度的問題,程序的問題,社會的問題。慢慢地,澄看著婆婆不斷在動的唇,卻好像什麼也聽不到。婆婆的聲音好像一滴水,滴進一個廣大的湖裡,叮咚一聲,一切歸於寧靜。是深夜看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的寧靜。然後,畫面也發生故障,婆婆的臉愈來愈模糊,最初還看到清晰的縐紋,然後只剩下輪廓,最後,連輪廓也看不了。虛無中,只剩下一堆光影,恍恍惚惚地動。

虛無,那種感覺就是虛無。她彷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切外在的刺激都不能喚起內心的感覺。她沒有感覺,只有狀態 — 一種無力、疲累和麻木的狀態。一切都有程序。她覺得快支持不住了,就很有禮貌地用程序打發了婆婆。她回到迷宫中的辦公桌。對不起。一切都有程序。對不起。我也無能為力。對不起。她在心裡說給婆婆聽,也說給自己聽。

她有點明白,每個星期一她在怕什麼。

7.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也許是走投無路了,她走進自己的軀體內。她先看到心臟,鮮紅色的,自她六週大還是胚胎的時候,就不停跳動的心臟,奧妙和神奇的心臟,連繫著許多條或大或小的血管,一條條鮮紅的滿有生命的河。她往下看,看她的肝臟、她的胃腸、她的腎臟……這些器官每天不停地運作,維持她的生命,給她養份和能量,她之前卻絲毫不覺。然後,她看到一塊塊一米五乘一米五的層板,把她的器官與心臟重重隔起來。原來她的身體也是一個迷宫。她不懂走這個迷宫,就在裡面兜兜轉轉,半天也走不出來。到處都是層板,讓她有如身處辦公室,室內密不透風,空調的嗡嗡聲規律地傳來。她大喊,空調的聲音也在加大,嗡嗡嗡嗡的,把她的聲音掩蓋。她用力掙扎,力卻使不出來,四處沒有抓手的地方。她往前走,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到處都是一樣。她累了,軟軟跌坐在濕淋淋滑膩膩的某一處,就這樣睡著了。可能是太累了,她一睡就睡了一個世紀,睡得好香,像嬰兒一樣。

她不知睡了多久,才悠悠轉醒。不知從哪裡來的決心,她決定要走出這個迷宫,起碼要拆一些圍板下來。從此,她就這樣,醒了就走,走累了就睡,睡得像嬰兒一樣。睡了又醒,醒了又走,走累了又睡……

有一天,她忽現發現她腳下的身體、她走過的地方,有她看不明白的字,一個一個的,構成了美麗的圖案和形狀,幻成不同顏色的光。光碎好像一塊塊彩色的磚瓦,鋪成一條路,發著異彩,身旁的隔板也點染了流麗的光芒。那好像是別國的文字,也許來自另一個銀河系,反正她看不明白。她很用心地去看,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她順著那些光,心懷感恩地看這些文字,眼淚忽如泉湧,就無由地慟哭起來……

8.

澄走進浴室,脫光了衣服,對著鏡子,很認真地端詳那個赤裸裸的自己。她從未這樣看過自己,她老覺這樣看自己不太妥當,但這次她沒這樣想。首先吸引住她目光的,是扁扁的胸膛上,鎖骨下四五寸,左右兩邊,隆起兩個微微下垂的的乳房,乳房下方清晰看到粗粗的、紫青色的血管,像地圖上的河流,在淺黃色的皮膚下汩汨流動。血管在圓球下方邊緣戛然而止,下面,是平平的小腹,正中央深深下陷了一個半隻手指大的小洞,她的肚臍。她的肚臍裡藏著重大的秘密 — 她和她母曾經連結的秘密,她從胚胎長成為人的秘密,她從無到有的秘密。從無到有,從無到有,她玩味著這個想法,這個身體曾經有無到有,有一天,又將從有到無。她突然覺得這個肉體對自己來說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一起三十多年了,今天竟在這個潮濕的空間裡,與她打照面,讓她避無可避,又讓她仔細端詳。

她輕輕撫摸她的身體,把兩隻手都按在她的肚臍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她才知道,她的呼吸總是那樣短促,又那麼淺,只在那肚臍底下幾公分位置徘徊。

然後,她有點累,又有點想哭。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

她悄悄穿回衣服。

回到書房,她把那封早已寫好的辭職信列印出來。她不肯定前面的路,卻肯定要走下去,走累了就睡、睡了就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讀通身體裡的迷宫,迎著前面的異彩,點染流麗的光芒 ……


二OO六年七月


(這是我第一篇嘗試以小說的體裁寫下的文章。現在戰戰兢兢的,上載至網上日誌上。)